勺园在桐城县旧城西南隅。抗战前,城墙未拆之时,勺园应该临近西成门,依傍在坚固高大的城墙之下,仰面可见巍峨的门楼和那错落的雉堞,侧耳可闻和风摇铎与夜阑更声。抗战后,周长六里的城墙一砖一瓦都成了市民家中脚屋的建材,无所护翼的的老街犹如一条剥去了鳞甲的长龙,光着身躯,孤冷地盘曲于西山祈雨顶下,而勺园,由于失去了城墙的庇护,便除却了旧时的幽隐,像一位走出闺阃的美人,洗尽铅华,放了天足,贩夫樵翁也尽可窥视园內的一花一朩了。遍览西门城外千顷平畴,晴好的冬日里,还能尽染落霞的余晖。
明末清初,勺园为桐城张氏秉彝的别业,方广盈亩。当年园内辟有莲塘,风光秀美,又有文昌阁。刘大櫆海峰先生在志学之年曾应张若矩之聘,授经学于张家两弟,寓勺园,得与张若矩、叶酉及方颂椒、姚范二三子来往,少年意气,豪情万丈。张若矩,字闲中,累官至永安知州。海峰先生有《客勺园赠张闲中》诗及《方氏学舍》、《祭张闲中》文记其事,其诗云:“好友倾素怀,芳园有佳树。花天共浊醪,月地连幽步。”好景终古然,人生岂常聚,清道咸年间,张小嵩承续了勺园的雅韵流风,他常与一般挚友雅集于园中,客居桐城的江有兰先生曾在勺园住了三年,并写有《勺园雅集图诗》,记叙前一年即道光二十九年秋,主人张小蒿与桐城方宗诚、文聚奎、甘绍盘、张勋、江有兰等一般贤达燕游于此,一唱三咏,饮乐图绘,这次盛会请了工画事的桐城马晴斋先生写了一幅图,江有兰的诗正是因此画而作。当日江有兰将有远行,离开勺园前,将诗作分送给往年晴斋作图时在场的方宗诚等座中客人,一班人讽诵再三,追述情好,唱叹低回。沧海桑田,勺园数易其主。到了道光三十年,方宗诚入住勺园,昔日园中的客人如今成了主人。柏堂先生喟然而叹:造化日新,年命潜移,人之生世无时不有变易。
清末民初时的勺园最为雅致,它的主人是方守敦槃君先生。槃君先生是桐城鲁谼方氏、后期桐城派大家、清末理学家方宗诚之子,诗人守彝之弟,新月女诗人令孺之父。先生幼承家教,壮年追随吴汝纶先生襄助创办桐城中学。尝与桐城民初文化翘楚诸如姚永朴、房秩五、光明甫、李光炯、邓绳侯等人往来唱和,勺园是槃君先生生活起居、读书吟咏、临书作画之处,也是桐城-班俊彦们曲水流觞之所。其长女"九姑"令孺在她的美文《忆江南》中写道:"故乡的庭园里每一片石,每一条径,每一棵古树,每一个残缺浓荫的门,都和父亲的风仪连合着,我想到父亲,就联想到那些醇雅的情景……"勺园因为有了槃君先生呕心吟咏而成为江准一带的名园,槃君先生也因有了勺园那桩桩悲欢离合的情事而成就了诗名。
园子的建筑依江南园林而营造,极盛之时,其珍木名卉广植其间,透出园中那楼阁亭轩的古雅,尤以凌寒亭为最。方家"九姑" 令孺的记忆里,那亭子的三间傍着城墙,有些藤萝和不知名的灌木从城墙的砖缝里挤出,越发显亦出亭子的历史厚重感。然而敌寇的铁蹄踏碎了勺园的春华秋实。倏忽之间城垣尽毁,勺园也失却了傍依,凌寒主人只得避乱于唐湾山中。敌寇是1938年夏季进入桐城的,城墙因战时疏散的需要而撤除了,勺园也旋遭隳坏。九姑令孺以凝重的笔调描述故园的罹难:敌寇轰炸烧掉城里许多房屋,也使凌寒阁罹遭兵燹。大可合抱的槐树及其双杆梧桐,还有以槃君先生众儿女小字名命的柏、杉、柿、石楠应该也在这场兵火中成为朽木,连先生珍爱的善本古籍、书画碑帖也大多化为冷灰。老人并不十分痛惜,是因为"比起一般广大的丧亡,个人的损失算不了什么。"这是老人的高怀远抱。
抗战以后,时事变迁,解放后的勺园,蜷缩在旧城改造后的环城西路东侧。斑驳的灌土墻累积了百年的尘垢,隐约可见补缀的灰浆。勺园收归县房管会时,园子充其量只有先前的一角,有部分房子出租给低收入市民。但桐城人不会忘记,勺园一代又一代地传承着中华文化,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方孝岳、方令孺、方玮德、方管(舒芜)他们的童年都受到这座园子里的文化诗礼浸润。如今园子的主人是槃君先生的曾孙"延"字辈,一位八秩年华的和蔼老姑。问及是否记得槃君先生的音容,她指点着园子的东南角,说在她儿时的印象中,槃君先生每天晨起后就是从那里走向凌寒亭。他长衫布屣,手不释卷,风姿儒雅,步履非常地悠闲。如今园子里没有了紫荊、碧桃的夭冶,却也不乏石榴、香橼的秋枝斜曳;不见了昔日海棠的娇艳,菜畦里的时蔬却也油嫩碧绿,鲜活生色。走岀勺园,我猛想起槃君先生《勺园海棠索题诗于贲兄深侄》一诗:莫问春暄秋泬寥,只愁天地黑如窑。旧朝冷落新朝哄,大国纵横小国佻。三月莺花空烂漫,九州风雨自漂摇。龙眠好事何心说,孤负山光与白描。诗大概作于辛亥以后,时局动荡,民生无依,先生忧国情怀跃然纸上。勺园里的凌寒亭现在何处?如今勺园及其凌寒亭那雅眇的风姿,一半藏在耄耋老人的记忆里,另一半则夹在《凌寒吟稿》的字里行间。(李国春)